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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純夢。

 

*捏造設定注意


 

 那就像是曾經作過的夢,冗長又跌宕起伏。

 螺旋狀的、單調的道路在威廉的腳下不斷延伸。一度停止的呼吸像是傳說中的永動機一下下撞擊他的胸膛,肺葉收縮、然後又還原,濕冷的空氣刺激著鼻腔。

 威廉夢中的他自己沿著那條路向下走去,身體滾燙、但真正觸上那雙泥濘的膝蓋時才感覺冰涼又明亮。

 他從一片廢墟中醒來,迷茫地站在水中,與那一隻吞食飛蛾的鳥對上並不相同的視線。

 

 他印象中的春天絕非故事中描述那般鮮豔亮麗。

 灰暗,陰沈,乾燥的木材在火爐中斷續的爆裂聲,覆蓋上灰塵的茶杯和不算奢侈的晚餐。

 春蠶作著化蛹的夢,幼鳥作著飛翔的夢。

 任何活著的生物,誰都能夠作夢。

 

 雨下得很急,但卻不算大,他隱約可以聽到蟲鳴,於是在第四十六片葉子掉落在蚯蚓身上時,威廉赤裸著雙腳向那不大的庭院走去。他蹲下身撿起腐爛的橡木條,厚重寬大的斗篷遮住細小的手腕和腰肢,然後在拔出上面的鐵釘時聞到青澀的苔蘚味道。

 一隻臃腫的幼蟲從他手背上急速地蠕動而過,威廉將它放回那根中空的朽木之中,等待它成蟲長大,啃完橡木唯一柔軟的內芯,然後交配、產下卵、再次成為新的幼蟲。

 他說任何事物活下去都絕不是錯誤,威廉想,那雙絕對不能稱作是嬌嫩的雙足浸泡在黏膩的泥水中,偶爾會有木片草根輕搔他的足底,或者是扎進指頭和指頭之間的縫隙。

 細長的蚯蚓將身體搭上他的指尖,倉皇地擺動身體企圖躲藏回到泥土。

幼小的人並不說話,只是輕輕動了動腳趾頭。

 

 或是家鄉氣候的原因,威廉不覺得春天是陽光明媚或是微風拂面的,一年四季都壓抑著的天空中混合著從遠方飄來的柴火的氣息,還有乾燥時灰塵和砂礫一起拍打在臉上的觸感。季節的變化無非只能依靠這些細微的東西來發現,唐突的一場大雪凍死了他的植物,傾盆的大雨讓池塘內的淤泥又多了些。

 而當第一隻蠶蟲由那繭殼中破蛹而出時,他才真正感到春天的來臨。威廉將發黃乾燥的紙疊成紙盒,然後摘下一把從他能夠得到的地方摘下的桑葉鋪在底部,用樹枝架起簡陋的爬架,就成了那兩三條小蟲棲息的家。並不精緻,但也說不上寒酸,威廉本可以讓它們在那出生的樹上自生自滅,但他卻並不想這樣做。

 漆黑細小的蟲在桑葉上爬動,並不好看,反而像是讓人反胃的、緩緩蠕動著的某種東西,它們柔軟且生著軟毛,手指摸上去會感到輕微的刺痛感,威廉將手指縮回來、那雙金綠色的眼睛不住盯著幼蟲看。夜間他點了蠟燭,短短的一截、很快就會燃盡,桑葉在靠近火源的情況下很快變得有些乾燥,但還算是水潤,他用手撕爛那些綠色的、手掌大小的葉子,碎塊與碎塊碰撞時發出細小的啪沙聲。

 他的目光始終盯著那燃燒著的火光,脆弱、卻又能夠燒灼一切,威廉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輕鼓起臉、以自己最微弱的氣息去觸動搖曳著的火苗。那一抹亮麗的金黃並未熄滅,僅有煙尖的部位隨著威廉的鼻息微弱晃動,他聽見屋外傳來雨聲、但屋內卻乾燥且溫暖;那幾隻黑色的幼蟲趴在葉片上,偶爾會如嗅到桑葉芳香那樣顫顫巍巍地抬起上身朝威廉的方向移動,威廉將那堆撕碎並去了經脈的碎塊放在紙盒的一側、然後輕而易舉地吹滅那節小小的蠟燭。

 屋外的雨下個不停,偶爾會聽見不遠處隱約的雷鳴。威廉蓋著略薄的毛毯睡下,他睡得很沈、且一夜無夢。

 

 蠶蟲長得很快,回過神來時它們已經不需要威廉再將桑葉撕成小塊便於食用,陽光、稍大的盒子,足夠的食料和幾根便於蛻皮的木棒,蠶蠕動著、不斷吃喝和排泄,然後向威廉討要這些簡單卻必不可少的補給。他每次並不多摘,只是跑到慣例的老地方去摘下當日需要的量,或多些、或少些,偶爾光著腳跑去,有時則穿著略大的尖腳木鞋;腳跟和木鞋碰撞著發出略顯沈悶的噠噠聲,威廉放下葉子看著蟲們大快朵頤、然後揉著被撞得通紅的腳尖和黏上泥土的腳腕。

 春天過得極慢,這裡的季節比其他地區似乎要來得晚一些、相對的,幼小的威廉擅自認為家鄉的春天離開得也比別處慢了不少,宛若一位年老病弱卻脾氣乖僻的老太太,她怒吼著哭泣著走進這間孤零零的木屋、逗留數日乃至數週後再次痛哭著離開;時間的流逝似乎已經過得不正常了,威廉並不知道自己還有多久才能長大、還有多久才能夠讓那雙過大的木鞋變得合腳。

 然而春蠶的生長速度卻是快得令人瞠目結舌,在最後一次的暴飲暴食後他們開始停止進食、只是在微弱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偶爾從那厚重的雲層中透露出絲縷短暫的陽光宛如甘露,威廉捧著又大了些的盒子坐在後院的矮凳上,足上則套著那雙略大了些的木鞋。

 矮凳是他和父親一起做的,其中一個腿短了一截,於是父親便找來石頭將它墊高、然後釘入泥土中。現在它的四足都生了青苔、春雨後又冒了幾朵嬌嫩的蘑菇,儼然一座並不出名但卻古舊的雕像,唯有接觸人體的那部分台面要乾燥些,並未經過拋光和打蠟,甚至還有些木屑至今依舊扎著威廉的腿,但他不為所動。

 帶著暖意的陽光將他的髮頂曬得有些發熱,但卻並不燙手,反是有了幾分溫暖的意味。威廉捧著那隻盒子,抬起頭盯著那即將隱入雲層的太陽,鼓起臉、用自己最輕微的氣息去吹動那個發光發熱的球體。

 他聽見熟悉的雷鳴聲唐突地響起。

 

 蠶在化蛹,它們吃下的那些碧綠的桑葉似乎變成雪白的絲線,從那張小小的嘴裡不斷吐出,輕柔飄渺、威廉最喜歡看它們吐絲的模樣,彷彿在製造一朵朵小小的雲。他點起那節僅剩一根小指粗細的蠟燭,讓那搖曳著的火苗充當太陽,蠶和絲的影子如墨染從它們的足下延伸、投射在盒子的四壁上。它們吐絲將自己包裹起來,化成蠶繭,用那一片一片雲將繭固定在盒子的四角上,層層疊疊如同蛛網、但卻比蛛網雪白、也更加堅固。它們在那蠶繭中作著化蝶或是兒時的夢,沈沈睡去、經歷這冗長的夢後成為蛾,成為不同於現在的自己的自己。螺旋狀纏繞在蠶繭上的絲不斷疊加,蠶蟲像是傳說中的永動機那樣工作著,他們不吃不喝、只是重複著包裹自己的動作,威廉不再穿那雙大得磕腳的木鞋、也不再去那棵桑樹下自己能夠碰到的地方摘取桑葉,他扯下一株並不知名的草藥向那桑樹的方向看去、發現它比過去更茂盛了一些。

 蠶不再動彈,蠶繭偶爾會輕輕抖動幾下,像是嬰兒睡著後手指收縮的動作,它們已經睡了、且還在這繭中作著香甜和不同的夢。

 任何活著的生物都能夠作夢,威廉蜷縮起身子,用那床毛毯蓋住臉睡去,他並未做夢、但卻動了動腳趾。

 

 蛾才生出時並不是常見的棕黑色,而是令人感到可怕的白。純白、雪白,抑或是說鮮奶一般的白,威廉想起它們還是蠶時的模樣,很難想像那一條一條蠕動著的蟲子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誰也無法想像曾經在地上抬起前身祈求陽光的它們會長出翅膀,朝那真正的太陽飛翔,威廉燃起最後的蠟燭來幫助他們烘乾翅膀。像是被放入烤箱刷上蛋黃的生麵糰,白如鮮奶的蛾在燭火的照耀和烘烤下顏色逐漸變深,變成不太好看的棕色和黑色,然後展開覆蓋鱗片的翅膀和長毛的觸鬚,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撫摸蛾蟲軟綿綿的臃腫身體,然後隨手把指腹上沾染的鱗粉抹在發黃的桌布上。

 他在那些飛蛾還未撲向火光前鼓起臉、用氣息小心地吹滅蠟燭,然後打開窗戶任它們拍打翅膀飛出去。屋外沒有太陽、但也並沒有下雨,最初那幾隻飛蛾似乎還找不到飛翔的目的地,但很快它們便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朝那棵桑樹的方向飛去,彷彿要與久別的親人再會。

 威廉久違地套上那雙不合腳的木鞋,跟著它們飛翔的軌跡朝那棵桑樹跑去,屋外似乎剛下過雨、地面泥濘,還有一小部分泡在水中,他不禁回頭去看後院,發現那把矮凳在靜止的水面上豎立著,宛若一座並不知名卻古老的雕像。

 他的耳邊傳來翠鳥清脆的啼叫。

 

 那就像是曾經作過的夢,冗長又跌宕起伏。

 任何活著的事物,都有作夢的權利。

 曲折的、色彩單一的道路在威廉的腳下不斷延伸。一度停止的心跳再次一下下撞擊略顯單薄的他的胸膛,肺葉收縮、然後又還原,潮濕溫熱的的空氣刺激著鼻腔。

 夢中的他嘴裡吐著絲線,身體僵硬、但觸上時卻又柔軟無比,宛如一條巨大的春蠶,在巨大的繭中蜷縮著臃腫的身體。

 他從那棵樹下醒來,甚是失落地站在水中,與那一隻吞食飛蛾的翠鳥對上視線。

 

 「我曾活著。」

 他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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