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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 TALK

星星懸河

 

.0.

天地間除了這團篝火外,再也沒有其他一點光亮了。

威廉·庫魯托躺在乾燥的大地上靜靜地想,天空里甚至沒有一顆星星。此時此刻,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那些樹木、沙丘還有河流,它們都再也不復存在了,生命的琴弦斷在了這裡,徒留下它唯一的守靈人孤獨地等待著它的迴響的終結。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舒展開握緊的手掌,指腹摩挲過大地柔軟的胸膛。

 

.1.

離開家鄉不過千百里,越過高山,也淌過河流,無數次涉險之後,威廉再次倒在了地上。

事實上他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切實在是過於突然,上一秒他才剛被提起來,下一秒他就又落回地上,惡棍的手臂斷在他的眼前,滾燙的鮮血炸了滿地。

而後,他感到一陣劇痛——可能是背脊、也可能是其他地方,總而言之,在這令人茫然的痛苦中,他一動也沒法兒動。恍恍惚惚的,他想,我可能會死,然而立刻他又意識到——他是不會死的。

說來也真是奇妙,在他這匆匆忙忙的人生中這樣的時刻竟然可以說是數不勝數,連死裡逃生這個詞都顯得有些掉價,也算是讓人唏噓。於是在令人麻痺的痛處中,他彎了彎嘴角然後又在心裡又把那句話默念了三遍。

——不會的,他不會死,威廉·庫魯托不會死。

起初是慶幸,隨後是失望,再後來是憤怒,他像是一截折斷的樹木,柔軟地倒伏在大地上,盜賊的車馬早就遠去,高高揚起的塵土也終於落進了威廉的意識里。

他又死了一次。

 

再醒來時,自己似乎已經被人搬到了他處,身邊一團暖融融的篝火劈啪作響,而他的身體除了痛處之外也似乎沒再有其他異狀。

“果然嗎……”他緩慢地坐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番,卻不料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他感到困惑,也因此感到恐懼——人類、未知的人類,令他感到恐懼。事實上,在不久前,他也不是這樣一個膽小鬼,他也曾站在故鄉小小的山丘上和孩子們一同放聲大笑,他們去溪邊打水時他還是唯一敢伸手摸摸那幼鹿鼻子的那一個。

在那段時光里,威廉·庫魯托幾乎無所不能。

然而,一切過去了,就像是小時候他父親在和他說的英雄傳奇一樣,呼地一聲,吹滅蠟燭,什麼都沒有了。

威廉忍不住蜷起身體,他輕輕抱住自己的膝蓋,背部的疼痛跟著火焰一起搖搖擺擺,他只好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他想,如果這團篝火的主人回來,他應該說些什麼?是道謝,亦或者是道歉,又或者是……繼續逃亡?那生命千千萬萬不可知的可能性此時此刻像是尖銳的小針一般戳得他不得安寧。

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卻在他背後響了起來。

“啊,你醒了啊?”

威廉惶恐地扭過頭,他發現那聲音的主人正抱著一堆柴火緩步向他走來。

他從沒見過這樣打扮的人,威廉感到一點好奇,更多的卻是不安,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向著篝火靠近——一步、兩步,火光慢慢照亮他少年人的輪廓,以及那張意外柔和的面孔。

威廉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

“喂?你怎麼會到這來?”少年人把自己的斗篷摘下來,隨便地鋪到地上,而後把腰間的水壺模樣的皮具猛地扯下來,威廉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他看見那人仰頭咕嘟咕嘟地喝水,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也又干又痛。

“喝點嗎?”少年用胳膊抹了抹嘴,然後把水壺往他面前遞了遞。

威廉有些遲疑,而就在此時,那少年卻突然彎起眼睛笑出了聲,“喝吧,你總會喝的。”

 

.2.

他喝過了水,少年才,他叫杰多,這個世上尚且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拿木柴挑著火,紅色的火星一下子竄得很高,還有一些呼地騰空躍了起來。

威廉本能地眨了眨眼睛。而杰多卻忽然惡作劇似的把那截木柴丟進了火里。

“你怕火。”他彎著眼睛陳述,“我以為經歷過火災你就不怕火了。”

威廉不由得聳然一驚,“你怎麼……”

“我不是說過了嗎,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威廉問。

“這我不知道。”杰多爽快地承認,“因為那是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

威廉看見他的眼裡忽然滑過一絲陰翳,舔了舔嘴唇,便轉過頭繼續看著那團篝火。

 

事實上,他還記得那場大火——裡面是紅色的,而外面是灰黑色的煙霧。

那是早兩年的事情了,彼時他一無所有,奄奄一息地倒在陌生的城市的旅店門口,索性店家夫婦有副好心腸,不僅給了他口熱湯,還允他留下來掙點路費。於是他就留在了那裡,小心翼翼地把工錢藏在房間里那個有霉味的枕頭下面。他做好了萬全的計劃,甚至畫了一張日曆,每過一天就用小石子在墻上畫上一道,每一天都安心得異乎尋常。

然後,某一天夜裡,意外的大火落到了這家旅館。威廉從床上驚醒,茫然地推開門,卻發現門外早已一片火海。孩子們哇哇大哭,大人們不停尖叫,他聽見店家夫妻還在繈褓里的嬰兒的嘶聲力竭的哭聲一點一點衰竭,而他的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說,救救他,救救他。

她說,救救我的孩子。

然後他想起了故鄉的風,還有他母親的聲音。他想起她親過他的額頭,第一滴眼來掉在他的鼻樑,第二滴落在了他的臉頰。而在最後,他想起了死亡,每一次死亡。

他渾身瑟瑟發抖,腳趾在滾燙的地板上踡縮起來。他想要如同小時候一樣英勇而無畏地衝向那個房間,拉開門,將他們一同帶離火場,然而……他辦不到。

他曾經也不是一個膽小鬼。

威廉看見天花板不斷在向下坍塌,他張開嘴,又閉上,眼前被熱浪燙得一片模糊。

而後,他選擇了逃跑。

只是他又能逃到哪兒去呢?威廉·庫魯托又能逃向哪裡呢?

他的生命中滿是死亡的陰翳,可死亡卻并不願意接納他,他如同被困在一個巨大的迷宮中,比誰都畏懼死亡,卻也比誰都嚮往死亡。

最終,他沒能逃出火場,店家夫婦和他們的孩子也沒有。只是在那場火災之後,他又在別處醒來。

周圍滿是腐爛的尸體和垃圾,黑色的烏鴉停在他的胸口,還沒等他動作就拍打起翅膀,風聲湮滅在空氣里。

威廉·庫魯托緩慢地坐起身來,他環顧四周,遠方的黎明如同夜半星河,高高懸著,溫柔地照耀那低垂的云。

這就是威廉·庫魯托與那場大火的始末。

他無數次的九死一生,有過希望,也經歷過失望,可兜兜轉轉,這一切竟然都不及這毫無惡意的、純粹神明戲弄般的死亡來得更為絕望。

 

這時候,篝火的火勢忽然變小了一點。

眼前漸漸變得寒冷起來,黑暗像是潮水一般慢慢沁入威廉的身體,他轉頭看向杰多,然而,在原先少年所在的位置,如今什麼都沒有。

威廉聳然一驚,他有些手忙腳亂地站起身,可不管望向哪兒,盡頭都不過是一片黑暗。

——杰多消失了。

威廉·庫魯托咽了口唾沫,而這時,篝火熄滅了。

 

.3.

威廉不清楚這算不算是一個夢。

他走了很久,到處尋找著那個紫色的少年的下落卻都無果,他發現自己仿佛來到了一個迷宮,沒有高高的墻壁或者說謊的道標,這裡所有的一而且不過就是黑暗罷了。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詞——死亡。

難道,這就是死亡。

他猛地回過神來,恐懼在他的心中蹦了蹦,接著就立刻被一股巨大的狂喜取代,他大笑起來,可笑著笑著,他的聲音又落了下去。

難道……這就是死亡?

依舊如同生前這邊荒野流離,無止無休,不得安寧?

如果是這樣,那生與死又有什麼不同?如果是這樣,那歡愉與悲傷又有什麼差別?那些他走過的路、那些他穿行過的絕望,這些,又全都算是什麼呢?

威廉·庫魯托感到疲憊,他曲起膝蓋,然後坐下,最後再躺下,黑色的大地溫暖而柔軟,黑色的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然後他閉上眼睛。

 

.2.

再次醒來時,他的身邊有一團篝火。

威廉·庫魯托躺在乾燥的大地上靜靜地想,天空里甚至沒有一顆星星。此時此刻,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那些樹木、沙丘還有河流,它們都再也不復存在了,生命的琴弦斷在了這裡,徒留下它唯一的守靈人孤獨地等待著它的迴響的終結。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舒展開握緊的手掌,指腹摩挲過大地柔軟的胸膛。

“妳醒了?”

那是杰多的聲音。

“是的。”他疲憊地回答。

“要喝口水嗎?”杰多笑著問。

威廉睜開眼睛,他看見杰多已經走到了篝火邊,他手上拿著柴火,頭髮有點亂。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小小的乞丐——但總算,威廉想,他要比自己好一些。

“謝謝。”威廉垂下眼簾,有些遲疑地伸出了手,“你剛才……”

“我哪兒都沒有去。”杰多笑著說,“你應該問,你都經過了哪兒。”

“那我都經過了哪兒?”

“難道你不知道嗎。”杰多回答,他的語氣實在說不上好,威廉忍不住偷偷皺起了眉頭,可儘管如此,他還是誠實地回答,“我覺得,我大概是死了,我們這是在……”他沉默了一會兒,“死後的世界?”

“這個嘛……”杰多似乎也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措辭,“勉強算是答對了一半吧,不過,嚴格來說的話……就是全錯吧。”

他再一次把手裡的柴火扔進了火堆,而這一次,威廉瞇起眼睛,仔細地打量起了那塊木柴——先是燃燒成赤紅,而後再變成黑色,紅色的火星如同河流中細細密密的泡沫,然而最後,這些全都變成了灰燼。

死亡,他忽然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可在此之前,一隻手卻抓住了他的手腕。

“威廉·庫魯托。”杰多叫他的名字,“這就是你所追尋的東西嗎?”

“我……想死……”威廉艱澀地說。

“那你現在不就已經死了嗎?”

“不……”他倉皇地看了一眼杰多,和他看上去幾乎一般大的少年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那雙眼睛——威廉·庫魯托在他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

他從未想過十幾歲的自己會有一張這樣的面孔,倉皇、狼狽、恐懼而卑微,他的頭髮蓬亂,衣服也讓人忍不住想要發笑,他是路邊最不起眼的那個小乞丐,就連說句話嘴唇都要發抖。

——這個人就是我嗎?

威廉不知如何發問,而杰多不知何時已經放開了他的手。

“既然你想要死,現在又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呢?”

“不……”威廉閉上了眼睛。“……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應該是怎麼樣的?”杰多問,而威廉卻並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作答,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問,“你說勉強來說,這也等同於死後的世界?”

“差不多吧。”杰多挑了挑眉頭。

“那……”威廉問,“死亡……究竟是什麼?”

聞言,杰多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威廉看見他站起身,然後從地上拿起他那又臟又舊的斗篷,“那你知道生命算是什麼嗎?”

威廉啞然。

“繼續走吧,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他係上斗篷,漸漸消失在了黑暗中。

 

.1.

於是,威廉繼續前進。

疲憊時,他躺下,然後繼續做夢,好的夢、壞的夢,他夢見生、也夢見死,夢見善人、也夢見惡人,接著夢境的最後淨是死亡,而等他睜開眼時,身邊總有篝火。

他說,“我又做夢了。”

杰多把水壺遞給他。

“我不是第一次見你了。”威廉說,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說,“我好像在夢境的夢裡,遇見過你。”

“是這樣沒錯。”杰多笑著回答,“這麼一說,我好像也有點印象。”

威廉沉默了一會兒,那些夢中的記憶總是很快就消失,有時他甚至記不起來自己在墜入夢境之前,自己究竟在哪裡。

“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什麼?”

“關於死亡。”他說,接著又補充道,“還有生命。”

“我不知道。”威廉茫然地看著他,透過杰多的眼睛,他看見一個青年人的臉龐,他看上去悶悶不樂眉頭緊鎖,那些青年人令人歡欣的特質在他的身上蕩然無存,仿佛他生來就是要讓人不快一樣。

他咽了口唾沫,然後露出了一個苦笑。“有的時候我在想,大概……只是大概吧……活著和死了,或許也沒有什麼分別。”

聞言,杰多又笑了起來。他結果威廉還給他的水壺,小心地別回腰間,低著頭說,“本來就沒什麼區別,就像是江河和大海。”

“……”威廉動了動嘴唇。

“難道說,事到如今,你還在糾纏于生與死嗎?”

“我不知道。”威廉垂下眼簾,“但我時常想到死,有時候卻又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可又想要死,再睜開眼時,我就在這裡了。”

“很好,你這次倒是坦誠了許多。”

“這次?”

“這很重要嗎?”

“……也不是。”

“誒,那不如談談,你為什麼不想死?”

“我……我也不知道。”威廉眺望著遠方的夜幕,“我記得有些時候,我好像是因為害怕,又有些時候,好像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一定要活下去。”

“那那些事完成了嗎?”

“有些吧。”

“那完成之後呢?”

“這麼說吧,我曾經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見我和以為王子一起逃亡,周圍的士兵像是發瘋了一樣地撲過來,我聽到周圍的人不斷地被殺死、被殺死,然後……然後我突然在想,我不能就這麼死,我要保護他逃出去。”

“再然後呢?”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逃出去,我只記得那些士兵在不斷地撕咬我的身體,我的手斷了,接著是肩膀,很痛,然後我想,要是他能逃出去,我死了也無所謂吧。”

“你的夢還這是讓人不快,但總的來說,到最後,你還是希望去死?”他的表情里似乎有些微妙的揶揄。威廉看著他有些焦灼地捏緊了拳頭,“我、我不知道……”

“你在猶豫,威廉。”他歎了口氣,“因為你只是厭倦了這種痛苦而已。”

“活著總是痛苦的。”威廉露出了一個微笑。

“是啊。”杰多輕聲笑了起來,“但死後也不輕鬆。”

“似的。”威廉看著他說。“痛苦是別無選擇的。”

“那你究竟是厭倦了生,還是厭倦了死,又或者說,你只是厭倦了痛苦?”

“那你呢?”威廉忽然發問。

“我既不厭倦生,也不厭倦死,更不厭倦痛苦。”杰多側過頭看了一眼威廉,“只要有所希冀,就必然會有痛苦。”

說著,他站起了身,威廉忍不住問,“你要走了嗎?”

“那你呢?”杰多笑著回過頭來。

威廉沉默了一會兒,緩慢地、緩慢地露出了一個苦笑。

 

.0.

這個男人或許不曾畏懼過死亡。

面對無可逃避的痛苦時,他總能逆水行舟,直至一切歸於終點。在他還是軍官的時候,他的士兵問他是否也會做夢,他回答說,不。

這是謊言。

事實上,這個男人也曾做過夢,夢裡的夜空一片漆黑,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萬物寂靜如同死亡的巢穴,他在那個夢裡瑟縮、啜泣,如同繈褓中的幼兒,從不擔心黎明。

他曾為此感到羞愧,在漫長的歲月磨礪后再慢慢釋然,畢竟正如同唯有啜飲過沉默的河流,生命才能高歌一般——只有敢於擁抱那無休止的痛苦,那死的靈魂,才能真正進入你的胸膛。

於是,最後一次的,威廉閉上眼睛,靜靜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再度睜開了眼睛。

那時,他的身邊沒有篝火,而心中也不再有所畏懼。他看見那穿著破舊的少年正托著腮站在窗邊遠眺著如同時間河流般瑰麗的星辰。

“……杰多……”這個詞不知從哪兒突然蹦了出來。

威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

而那窗邊的少年卻是突然笑了起來,他說,“終於,要春天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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