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定律
构筑幸福需近乎无限的努力与呵护，毁灭幸福却只需一句话。
“哥哥，哥哥，快醒醒！再不起床要赶不上了！”
少女的呼唤声穿透亮白色的虚空，远远地像是海浪的微波，温柔轻抚着威廉沉睡的身姿。他似是睁着眼，却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醒来——醒来——
威廉猛吸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平面一般急喘着。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恶梦，然而无法挣脱恐怖的绝望感还是缠在了他的意识深处，至此方才缓缓开始消退。
“哥哥，你没事吧？”
梅莉幼嫩的小手扶住他的背，摸到一层薄汗。
“我——我没事，谢谢你，梅莉。”威廉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手却停在了半空。少女穿着一身夸张的粉红色洋装，扑面而来的错位感让威廉一时晕眩。
啊……对，想起来了。
今天对于梅莉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因为她要去漫展现场发售今年的第一本新刊《幸福》。早在一个月前，威廉就向上级申请了两天的假期，只为了陪同这位活泼可爱的表妹度过这个她期待已久的周末。
“古鲁瓦尔多呢？他起床了吗？”威廉一边匆匆从床上翻身而下一边问道。梅莉嘟起嘴摇摇头：“没呢，他再不起我们不带他去了。”
“没事，哥哥会叫他起来的。”威廉叹了口气，目送梅莉蹦跳着离开。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要是他当真把古鲁瓦尔多丢在家里，只怕漫展会场等候的布列依斯会气得抄起道具剑冲来抓人——身为当红推理悬疑小说家古鲁瓦尔多·隆兹布鲁的责任编辑，布列依斯每个月掉的头发不会比威廉少。除了梅莉今天将在漫展现场发售同人新刊以外，古鲁瓦尔多所属的出版社也将举办新书发布会，其中也包括古鲁瓦尔多的新作《定律》。
威廉当然知道布列依斯期望的是古鲁瓦尔多会回心转意，以作者的身份在发售会上露面，然而他同样知道古鲁瓦尔多会以大概是作家独有的执拗再次拒绝，没有回转余地。如果不是为了去购买自己感兴趣的新刊，古鲁瓦尔多大约根本连现场都不会去。
梅莉与古鲁瓦尔多——一个是他的表妹，一个则是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关系的远房亲戚，在不知什么时候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威廉平静的生活中。作为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T市人民警察，威廉给自己规划的人生稳定而平静，当然也没有任何惊喜。升学，工作，恋爱，结婚。如果上天眷顾他，或许会赐给他甜蜜的爱人和可亲的孩子。
这样的幻想在梅莉和古鲁瓦尔多成为他的室友的那一天起就被无情地打破了。与其说是亲戚与室友，这两个人更像是寄住在他家的房客。梅莉，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多少还算是在他喜爱的人选范围之内，而让威廉忍住没有奋起把古鲁瓦尔多赶出去的大概只有他每个月上交的丰厚房租了。
还有这个神秘的推理小说家给他经手的案件提供的线索。威廉在推开远房亲戚的卧室房门时如此在心中提醒自己，毕竟古鲁瓦尔多虽然性格与行为都很怪异，但确实头脑聪敏——
威廉的思绪在见到屋内情形的一瞬间卡壳了。
“……我不知道你也要穿成cosplay的样子。”
推理小说家不为所动：“只是普通的T恤衫。”
普通的T恤衫没有配套的披肩和护手吧……威廉没有把腹诽说出口，只是简短地催促他下楼吃早饭。
刚到漫展所在的会馆，布列依斯就仿佛已经嗅到猎物的气息一般把古鲁瓦尔多拽走了。虽然因为梅莉有摊主证的缘故，威廉也得以从后门入场，然而少女的摊位上并没有预留他的位置。在远远望见与梅莉合摊的青年女子的身影之后，威廉便识趣地离开同人摊位区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虽然早有耳闻，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会在漫展现场遇到负责科学鉴定的同事C.C，更没有兴趣知道她和梅莉合摊是要贩卖什么东西。
他从钱包中取出梅莉事先夹好的纸条，一手拿着工作人员塞给他的场刊开始对照着在地图上标记起来。
“A8……在……东北面第二排第三个……”
不是第一次来这个会场参加漫展，威廉可以说已经对场地布置相当熟悉。他小心地在地图上标注好梅莉拜托他购买的刊物所在的摊位所在与购买顺序，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一般松了口气。
至于能不能顺利买到全部的刊物，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有什么人的阴影投到了威廉手中的地图上，引得他不由自主抬头仰望。出乎他意料之外，古鲁瓦尔多一手拿着本包装精美的书，一手递过来一瓶橘子汁。
“呃，谢谢……布列依斯呢？”
“他在忙着给总编打电话，我就不打扰他了。”古鲁瓦尔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歉意，“这是他给我的样书，你拿着吧。”
威廉还未来得及抗议为什么非得由他来拿着，古鲁瓦尔多就已蛮横地将还未撕开塑料封皮的新书塞进他的怀里。而当威廉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本险些滑到地上的书和失去平衡的橘子汁时，罪魁祸首早已走远了。
内心哀叹着自己从一家之主沦为购物车的命运，威廉默默地将被作者遗弃的新书丢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中。
然而那本书却没能在袋中躺多久——漫展开场后，被迫挤在一群女学生中排队购书的威廉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身高太过鹤立鸡群，于是只得装作看书的样子把场刊打开遮住脸。当他终于注意到身边一位打扮成哥特萝莉的少女对他连着十几分钟盯着同一页这一行为投以惊异的目光之后，威廉只得从袋中摸出唯一一本他可以拆封的书，并且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醒来吧……
奇怪的副标题。
战争的严酷远超乎那几位年轻人的预料。他们甚至在仅仅两三天之后就陆续表现出了轻微精神崩溃的征兆——无法分辨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鼓动声与敌人接近的脚步声，连自己的剑出鞘的声音都能刺激他们即将崩溃的神经——
威廉合上书，看了一眼封底的故事简介。当红推理小说家古鲁瓦尔多·隆兹布鲁最受欢迎的侦探与西兰花系列最新作，发生在T市水族馆屋顶的命案……
他又翻回刚才阅读的那一页。
——隆兹布鲁军的前进速度之缓慢，令领军的库鲁托大队长暗暗地焦躁。虽然压阵的大将，也就是隆兹布鲁的三王子古鲁瓦尔多尚未在他面前表达出任何不满，然而——
“这位先生，您是要买什么吗？”
威廉如梦初醒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前进到了队列最前方。他有点儿慌乱地打开地图，报出了想要购买的刊物书名。
三本印刷精美的薄本很快沉甸甸地被摊主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威廉的思绪甚至尚未从方才看到的文字中回转过来。
这显然不是什么水族馆命案故事。威廉当然知道库鲁托就是自己的姓，但是据他所知，古鲁瓦尔多虽然时不时地将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有趣小事写进书中，却从未不经任何人的同意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
到底为什么……
低头瞥了一眼地图上还没被叉掉的摊位号，威廉将纷乱的思绪塞到一边。也许还是先把梅莉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再来考虑吧。
好不容易收齐了列表上所有的刊物，威廉思忖着离闭场还有数个小时该怎么打发时间，猛地想起了古鲁瓦尔多那本内容诡异的新书。他在场馆角落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在自己放书的塑料袋中摸索了起来。
……咦？
无论哪个袋子里都没有那本书的踪影。威廉的额上冒出了细汗，他把所有的袋子都一一打开仔细翻找，却一无所获。
这可有点糟糕。虽然布列依斯哪里肯定还有样书，但这毕竟是交付给他保管的东西，就这么搞丢了可有点……
威廉挠了挠因为忙碌略显凌乱的额发，叹了口气。
之前因为刻意地回避，威廉还没有仔细看过导都出版社的官方摊位。尽管如此，在摊位周围转了一圈以后他的心中还是升起了异样感。
虽说古鲁瓦尔多不是导都出版社最炙手可热的流行作家，但多少也是目前引人瞩目的当红招牌。推理小说在生活节奏缓慢的T市向来无法引起什么热潮，然而古鲁瓦尔多打破了这一常规。
因此当他发现导都出版社竟然完全没有在自己的摊位上做出任何《定律》相关的宣传时，威廉吃惊地在原地呆了足足半分钟。
没有海报，没有展板，甚至没有宣传标语。这怎么可能？
一抹银白色突然落入他的视线边缘，威廉立刻认出那是布列依斯的身影。虽然他现在似乎正忙于监督一名淡金色头发的作者签售，不过或许打扰他一分钟还是可行的。
“布列依斯？”
被问到名字的人有点儿惊讶地将视线从摊位上收了回来。古鲁瓦尔多那位向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然而不止一次在威廉面前展现出他催稿狂魔真面目的青年编辑没有回话，似是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布列依斯，你知道古鲁瓦尔多在哪吗？我刚才还见到他……”
“古鲁瓦尔多……”布列依斯微微皱起眉，似是在品尝这个名字在舌尖流转的音韵，“抱歉，您是否认错人了？我不认识您说的这位古鲁瓦尔多。”
“……咦？”
“抱歉，我现在很忙，能否请您过会儿再……”
听见这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之意，威廉本能地一迭声道歉，向后急急退了几步，为几位刚挤过来想要买书的书迷让出地盘。
他茫然地注视着布列依斯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突然明白了。
布列依斯不认识他，是因为他不认识古鲁瓦尔多。没有古鲁瓦尔多的存在，布列依斯自然不会催稿催到威廉的家里，电话追命却不知道接手机的人是威廉，与他的相识也就无从谈起。
古鲁瓦尔多这个人，突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车门砰然合上时威廉才从恍惚中惊醒。梅莉抱着装满钱的纸箱蹦上副驾驶的位置，掩不住兴奋，在威廉眼前比了个V的手势。
“今天大成功！本子完售啦！”她开心地摇晃着手中的纸箱，“谢谢哥哥来陪我……哥哥你没事吧？”
“啊？哦……没事。”威廉说着发动了车辆，“玩得开心就好。”
“哥哥你肯定有心事。”梅莉脸上幸福洋溢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担忧，“……怎么了吗？”
“梅莉……你……认识一个叫古鲁瓦尔多的人吗？”
他忍不住在停车等待红灯转绿的时候侧脸去看梅莉认真思考的样子。
“不知道……是哪位历史名人吗？”
“……不，不是。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梅莉？他和我们住在一起。是个推理小说家。”
“和我们住在一起？”梅莉眨了眨眼，“你太累了吗，威廉哥哥？”
“不，不是。我记得……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身后突然响起一片不友好的喇叭声，威廉这才惊觉自己没有注意到信号灯已经变成了绿色。他匆忙踩下油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威廉本想说他是和你同一天住到我家，却又突然发现他的记忆有点模糊。古鲁瓦尔多和梅莉，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呢？
他想不起来了。
威廉试图回想再久一点以前的事。他是什么时候进入警察局工作的？读的什么学校？在学校里的同学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颤抖。威廉终于察觉了。
从有记忆开始，他的生活就是现在这样了。他记不得家中没有古鲁瓦尔多和梅莉存在的人生。在那以前的时间，似乎和他的记忆隔了一层半透明的屏障。他只是知道它们在那里，却无法看清。
“哥哥！小心！！”
梅莉的尖叫声是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在他们的车被迎面驰来的汽车撞飞之前，威廉的意识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又失败了……哥哥……对不起，又让你死了一次。”
是谁？梅莉？
“虽然说‘又’有点不太贴切。在这里，时间的概念也不存在呢……”
梅莉？
“哥哥，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我试过了各种各样的剧本，有我在你身边的，没有我在你身边的，可是哥哥为什么总是要自己创造一个过去的影子呢？你总是想要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影子……是指……殿下吗……？
“哥哥，你怎么又哭了？我只是想要给哥哥幸福而已啊……我找遍了世界的碎片，一直找一直找，可是找不到哥哥得到幸福的世界。
“我终于明白了，哥哥获得幸福的世界并不存在。哥哥总是把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让给别人，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梅莉，你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在打败圣女以后，我获得了这份在梦境中创造世界的力量。既然找不到，我就创造一个能够让哥哥获得真正幸福的世界……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哥哥都总是要想起来，醒过来呢？打破幸福的梦境，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醒来吧。
胸口有什么柔软的触感，是趴在自己身上抽泣的少女。
威廉无法视物，但还是试着想去安慰她，抚摸她的粉红色发丝。
“别哭了，梅莉。就算得不到幸福，我还是要想起来……”
有人在现世等着我回去。有什么人……
威廉意识到他并没有抬起手，也没有说出话。他的身体仿佛是已经不存在了。那样的回答，大概也没有传达给梅莉。
醒来吧——
“哥哥，哥哥，快醒醒！再不起床要赶不上了！”
少女的呼唤声穿透亮白色的虚空，远远地像是海浪的微波，温柔轻抚着威廉沉睡的身姿。他似是睁着眼，却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醒来——醒来——
威廉猛吸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平面一般急喘着。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恶梦，然而无法挣脱恐怖的绝望感还是缠在了他的意识深处，至此方才缓缓开始消退。
哥哥，你没事吧？”
梅莉幼嫩的小手扶住他的背，摸到一层薄汗。
“我——我没事，谢谢你，梅莉。”威廉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手却停在了半空。少女穿着一身夸张的粉红色洋装，扑面而来的错位感让威廉一时晕眩。
啊……对，想起来了。
今天对于梅莉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因为她要去漫展现场发售今年的第一本新刊《幸福》。早在一个月前，威廉就向上级申请了两天的假期，只为了陪同这位活泼可爱的表妹度过这个她期待已久的周末。
“……”威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有些茫然。
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是又好像没有。是自己还没从梦里完全醒过来，记忆有些错乱了吗？
“哥哥快一点哦！我先去准备早饭。”
梅莉松开他的手，一蹦一跳地离开了他的房间。而威廉也终于松懈下来，深深吸入一口早晨的新鲜空气。
幸福的一天这才刚刚开始呢。
（完）
